《钮祜禄氏家谱》研究
作者:卢骅
原载:《满族研究》1986年第1期
谱牒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,它记述了以家族世系为中心的历史,是研究当时社会的家族史、地方史、民族史乃至国史及检索人物的重要资料。近年来,谱牒的发现与研究日益引起国内外史学界的注意和重视。
在我国东北,见于文献记载的和已经发现的谱牒为数并不多,其中满族家乘谱牒的发现更为少见。最近,我们在辽宁省铁岭市发现一部《镶黄旗满洲钮祐禄氏弘毅公家谱》(以下简称《钮祜禄氏家谱》),这部满族家谱在国内还是首次发现。它不但叙述了钮祜禄氏家族的世系源流,而且用大部分篇幅记载了后金(清)开国第一元勋、议政五大臣之一、弘毅公额亦都的生平史迹。
值得注意的是,这部家谱不仅提供了那个时代的历史情况,而且还有关于清太祖努尔哈赤本人,特别是他起兵以前的一些情况,为清史、满族史研究提供了新的第一手资料,可补官修正史如《清史稿》等文献资料之不足,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。本文在介绍这部家谱的同时,还试图从谱牒学研究的角度对其特点作些考察。错谬之处,敬请指教!
一、《钮祜禄氏家谱》的概况
这部家谱是由弘毅公额亦都之后世裔孙珍藏并提供的,系宣纸线装的清代钞本,汉文,凡二卷合为一册,计二十七页,分上下面,共五十四面。每页十二行字,每行十七或二十字,每页平均二百字,全书有六千字左右。竖排格式,毛笔书写,楷书字体,俊秀清晰,遇“太祖高皇帝”等御讳均抬头高三格或另行书写。长二十五厘米,宽十四点五厘米。
卷一《钮祜禄氏弘毅公行述例传》,五页十面约千字,记述了“弘毅公生平效绩事”,系额亦都之曾孙讷亲等在康熙四十四年(1705年)春奉旨于实录馆抄记事件,主要有额亦都率军攻取哲陈部巴尔达城,大破叶赫等九部联军的情况,内容与《清太祖高皇帝实录》同。卷二即《镶黄旗陈满洲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谱》,共二十二页,约五千字。
在《钮祜禄氏家谱》中,尊索和吉巴顽为始祖,下迄额亦都之子,凡八世。由额亦都之父杜陵阿巴图鲁上溯其始祖,共六世,生卒年月均无记载。考其家谱,额亦都生于明嘉靖四十一年(1562年),倘以父子两代人相差二十岁推算,其始祖索和吉巴顽当生于明天顺六年(1462年)前后,此应为该家谱记述之上时限。其下时限到康熙十二年(1673年),额亦都第十六子遏必隆卒年止,上下共约二百余年。
额亦都之孙无入此家谱者,亦即未续修再辑。
《钮祜禄氏家谱》无序,其修撰人与成书年代均无明确记载。在卷二前一页有“弘毅公事迹目录”,且有“乾隆十二年”字样,其后有《家传》列入该目录之后,旁注“元孙德龄撰”,疑“家传”当为“家谱”之误。
我们初步认为,该家谱的成书年代当在乾隆十二年或此前后,其修撰人或为德龄。德龄乃额亦都之元(玄)孙,康熙五十一年(1712年)中壬辰科进士,袭骑都尉,授经筵讲官,历工部侍郎,经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,是钮祜禄氏家族中较通笔墨者,他为该家谱修撰人的可能性很大。在家谱中出现的额亦都后人世孙除德龄外,还有其曾孙讷亲。该家谱在述及额亦都死后蒙受“皇恩”事中,有“我皇上(指乾隆)绍闻衣德,笃念旧勋,乾隆年允曾孙讷亲之请,于家祠赐以祭典”。
讷亲亦历康、雍、乾三朝,乾隆年间授军机大臣,保和殿大学士等职,权倾一时,曾奉旨主持编修《八旗满洲氏族通谱》,为总裁之一。但讷亲以父祖荫官,谨慎有余,文采不足,“能强记,而不甚通文义”[1],此家谱恐非出自他的手笔。
《钮祜禄氏家谱》的主要内容按顺序大致可分为三部分:第一,世系源流——始祖至额亦都父祖辈简况;第二,佐运勋功——额亦都之生平事略;第三,贵胄家族——额亦都之妻室子女简况等。
二、《钮祜禄氏家谱》的特点
《钮祜禄氏家谱》是清代八旗满洲氏族谱牒中成书较早的一部,此其特点之一。满族原本无家谱,清入主中原后,满族深受汉族文化习俗的影响,渐趋汉化,也仿效汉族人民修辑家乘谱牒,遂有满文、汉文体或满汉合壁的满族谱牒。我们今天看到的距今二百余年前的《钮祜禄氏家谱》,就是满族家乘谱牒中较有代表性的一部。
满汉人民杂居共处与满族的汉化,是后金(清)进入辽沈地区之后全面开始的。及至清朝统一全国后,两族人民的杂居共处更加广泛深入,他们共同劳动,互相学习,使两族的社会发展水平日趋接近。这一时期,满族进一步吸收汉族思想文化,用汉文著书立说蔚然成风。汉文体的《钮祜禄氏家谱》就是满汉思想文化大融合时期历史的产物。
《钮祜禄氏家谱》的另一个特点是,有详有略,它用百分之八十的篇幅记载了额亦都的生平事略,举凡自孩提时代到首佐清太祖努尔哈赤南征北战,以及病故辽阳,移奔沈阳,死后封典等,仿佛是他的一部完整的年谱,至详且备。关于钮祜禄氏家族之世系源流与额亦都之妻室子女情况等,家谱只予简要介绍,可谓详略得当。至于清代雍正、乾隆庄间御制官修的《八旗满洲氏族通谱》虽有关于钮祜禄氏族谱系的记载,然远不及此详备。
关于额亦都的家世源流,《钮祜禄氏家谱》在卷首作了一些介绍。
据《八旗满洲氏族通谱》卷五载:“钮祜禄氏,原系地名,因以为姓。其氏族甚繁。”一般认为,金代女真姓女奚烈氏,即清代钮祜禄氏。在清代庞大的钮祜禄氏(汉译郎姓等)族人中,又以弘毅公额亦都一族为最著名。早在明朝天顺年间,额亦都之始祖索和吉巴顽,即是东北女真部落中有名的富豪贵族,“世居长白山”,(引见《钮祜禄氏家谱》,本文中凡未注明出处者,皆同此)“以赀雄乡里”[2]。他“生而德器深宏,慷慨好施,众皆附之,称曰:巴顽”。“巴顽”一译作巴颜,即富贵、富翁之意,说明他的社会经济地位和出身是女真富豪贵族,“众皆附之”表明他可能是当地女真部落中的头目。
索和吉巴顽生一子名兆三巴,兆三巴生五子,长子德鲁拉哈,乃额亦都之高祖父。德鲁拉哈有二子,长子萨尔都巴图鲁,“志量明达,技勇迈众,人称之曰‘巴图鲁’(勇士之意,引者注)。又常周恤人急,复称之曰:‘阿隆巴顽’。移居于倭和法三乌勒山侵之地。”萨尔都巴图鲁是额亦都之曾祖父,有四子,次子阿灵阿巴顽,即额亦都之祖父,值此人“始移居于英萼峪。”阿灵阿巴顽有二子,次子杜陵阿巴图鲁,就是额亦都之父。
《清史列传》《满洲名臣传》和《清史稿》等官方史书中的《额亦都传》,对他的家世源流都稍有提及,但不及《钮祜禄氏家谱》详尽。如前者称索和吉巴顽为额亦都之始祖,究其为几世祖则失载,说明清国史馆在编纂额亦都传记时,并未见到他的家谱书,这或许与满族谱牒秘不示人的习俗有关。
关于额亦都之妻室子女情况,在该家谱中都分别予以记载。额亦都有妻室五人,“太祖高皇帝初以伯父礼敦巴图鲁之女妻公,命称‘姑夫’(即额驸,引者注),续以太祖女和硕公主妻之。”另有通殷氏,余二妻室姓氏在家谱中失载。关于那位“和硕公主”,家谱说她是“太祖女”,而《清史稿》卷一六六《公主表》则说她是努尔哈赤“女弟”,皇室《玉牒》干脆没有记载。她是努尔哈赤的嫡亲毋庸置疑,但究其为“太祖女”或为“女弟”,还难以断定。我们认为该家谱的说法比较可信。
《清史稿》额亦都本传等官方史书都说他有十六子,当误。据其家谱载,“公生子十七人……十七(子)索索浑费扬古,公主生,少亡。葬于山里红屯父茔之傍。”此说足资为凭。在其十七子中,长子班席,九子图尔席,生母姓氏无考。礼敦巴图鲁之女觉罗氏生次子达启、三子车尔格、六子达隆阿、七子瑁海、八子图尔格、十子益尔登、十二子额森、十三子朝哈尔、十四子格尔特、十五子索浑。觉罗氏生子最多,计十子。通殷氏生四子韩岱、五子阿达流、十一子敖德。和硕公主生十六子额必隆(一作遏必隆)、十七子索索浑费扬古。额亦都有十二个女儿,其中一女为清太宗文皇帝(皇太极)妃,通殷氏生;一女适贝子尼堪,和硕公主生。余十女生母姓氏无考。
上述人等之生卒年、安葬地一般均有明确记载,特别是把妇女也写入家谱中,为一般满汉族家乘谱牒所罕有。清代除《玉牒》外,民间修辑谱牒,因当时封建社会妇女地位十分低下,很少入家谱者。而钮祜禄氏家族以军功显赫于有清一代,特别是后金(清)初即为皇亲帝室,所以其家族妇女才得以在家谱中占有一席之地。尽管如此,把妇女写入家谱中则是《钮祜禄氏家谱》其特点之一。
《钮祜禄氏家谱》,另一个特点是,涉及族中人等、尤其是记述额亦都生平事略时,不为避讳。家谱是封建家族记载本族世系的表册,剥削阶级利用家谱进行族权统治、也多隐恶扬善,借以歌功颂德,或夸大其词,或伪造历史,或有所避讳。《钮祜禄氏家谱》则分别记载了额亦都与其子遏必隆“缘事削爵”之事。在该家谱中,除官方文献史籍不载的内容外,其它内容均可在官修史书中得到佐证。这说明该家谱比较忠实于历史,较少渲染之处,因此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。
《钮祜禄氏家谱》的还有一个显著特点是,以额亦都为中心,用大部分篇幅敷陈了他本人的生平事略,特别是对他和努尔哈赤早年结识交往详加叙述,为《满文老档》《清太袓实录》三种、《清史列传》和《清史稿》等官修史书所不载。
我们知道,在清代特别是努尔哈赤时代,现存的文献史籍极少。该家谱介绍的有关情况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和重视,本文第三部分即予以介绍。
三、额亦都与努尔哈赤
据《钮祜禄氏家谱》记载:明嘉靖四十一年壬戎(1562年),额亦都生于英萼峪(今辽宁省新宾县以北)一个富有的女真贵族世家。他的幼年正值明代中叶,明廷对女真各部推行“分而治之”的羁縻之策,阻碍了女真各部的统一,造成女真“各部蜂起,皆称王争长,互相战杀,甚至骨肉相残”[3]的混乱状态。当此时,额亦都“甫在孩提,父母皆为仇所害”,他“赖邻村人抱匿,得脱只身”。此后的几年中,他由贵族子弟一下子变成了流浪儿,过着颠沛流离、担惊受怕的生活。“公(指额亦都,下同)年十三,乘间杀其仇,往伊姑家。”他“惟一姑适苏克苏河之嘉木湖村长穆通阿巴图鲁,”姑父姓伊尔根觉罗氏,姑母是父亲都陵阿巴图鲁的的胞妹。姑父母对他“爱养如己子,”此后,他结束了流浪生涯,与姑父母一家人共同生活。
额亦都是后金国资格最老、战功最多、权势最火的“佐运勋臣”,颇受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信任和重用,也受到包括众贝勒、贝子在内的文臣武将们的敬重。这首先因为他是第一个跟随努尔哈赤并辅佐之创立基业的亲密朋友、兄弟和得力助手。努尔哈赤起兵时在万历十一年(1583年),而早在万历八年(1580年),额亦都就第一个与努尔哈赤合作谋生,艰苦创业,被传为清史佳话。
关于额亦都与努尔哈赤最初相识的情况,官方文献无记载,《钮祜禄氏家谱》详载了这段往事,引为殊荣。据载:
“穆通阿巴图鲁得一白鹰,闻之者以为稀见,咸来就观。时太祖高皇帝亦与焉。穆通阿巴图鲁知太祖高皇帝意喜此鹰,遂献之。公与姑子噶哈善哈思护猎回,途遇太祖高皇帝韝白鹰行,询之,知为父所与,心颇不平。次日,鹰忽飞至家。穆通阿巴图鲁谓公与噶哈善哈思护曰:‘此鹰业已与人,不可匿留,尔等速往送还。’二人益不平。不得已,韝鹰往见。太祖高皇帝谓二人曰:‘鹰虽禽属,能不舍故主而飞还者,是其义也。尔等可将回,以成此鹰之义’。二人闻之,乃惊相谓曰:‘吾父诚识人。其体恤禽属如是,至于待人,不必言矣!’由是,二人心知太祖高皇帝为非常人,深加尊敬。”
一只罕见的白鹰使他们得以相识。此事当发生在万历八年(1580年)或此前,因为在额亦都十九岁那年,即万历八年,穆通阿巴图鲁去世,额亦都的姑表兄噶哈善哈思护继其父任嘉木湖寨(村)长。是年,“太祖高皇帝经过嘉木湖村,留宿其家。公知太祖高皇帝之志,欲从行,请姑。姑念兄只此一子,又年少,坚意不许。公奋然曰:‘大丈夫岂可虚度此生耶?任至何处,断不负教养之恩!’姑不得已,许之。次日,遂从太祖高皇帝行。”从此以后,他与努尔哈赤同生死,共患难,襄助赞画,戮力护卫,并肩征战,屡立奇功。
额亦都戎马一生,军旅四十载,与努尔哈赤结下四十年的友情。他参预后金军国大计,为满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,为奠定清朝多民族国家政权的基础,竭尽全力,贡献殊著。尤其在军事上多所建树,东征西讨,克城掠地,立下汗马功劳。清代官方史籍和《钮祜禄氏家谱》均有较详记载。
额亦都自万历八年始从努尔哈赤,曾参与统一建州女真各部,合并海西、东海诸部女真等征战。在攻取哲陈部巴尔达城之战中,他“先登,城中兵悉力迎拒,公跨堞以战,身被血创五十余,浮创无算。飞矢贯股,著以城堞,公挥刀断矢血战,益力不少衰。卒拔其城。”曾率师参加著名的萨尔浒之战,屡败明朝官军。累官至固山额真、一等大臣、左翼总兵官,位列议政五大臣之首,赐号“巴图鲁”。后金天命六年(1621年)六月十四日,[4]“以疾卒于辽阳,享年六十。太祖高皇帝躬临哭奠,尽哀乃还。十年(1625年),迁都沈阳,移葬于城东铺虎岭之阳山梨红屯(今沈阳市东陵区)。崇德元年(1636年),太宗文皇帝追封公为弘毅公,配享太庙。”清代历朝对这位开国元勋恩典追悼,树碑立传,其身后殊荣,同他生前一样显赫已极。
额亦都是后金(清)八旗官将中靠战功发迹而形成的“军功贵族”的典型代表。由他承先启后的钮祜禄氏家族,是清代除皇族以外最称盛的特权阶层和门阀贵族。额亦都与努尔哈赤互为姻亲,他的子孙与爱新觉罗氏皇族世代缔亲联姻,盘根错节,“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”。
注:
[1]赵翼:《军机处述》。
[2]《清史稿》《额亦都传》。
[3]《满洲实录》卷一,叶六。
[4]此据《钮祜禄氏家谱》之说,但《满文老档》太祖朝,卷二十二则作:天命六年五月十四日,待考。